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袖珍经典|陆蓓容:淡墨写出无声诗

陆蓓容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
2024-09-07

袖珍经典|第04期



“一部经典作品要说的话永远说不完”,经典作品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正是在于,我们每一次与它接触,无论是初见还是重温,都能够获得一份新颖的体验。因而,了解经典、品味经典,是一个值得不懈追求的永恒课题。文研院特推出“袖珍经典”栏目,邀请校内外学者每期围绕古今中外的一部经典作品进行解读,带领读者捕捉其中细节,深挖背后蕴含。希望透过对经典作品的赏析,我们可以置身于文化和历史的脉络中,与经典作品产生共鸣,将经典的种子留在我们身上。


今日我们继续推送“袖珍经典”第四期《淡墨写出无声诗》,撰稿人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陆蓓容,感谢作者授权发布此文。


淡墨写出无声诗


文|陆蓓容





近年有一项编日历的工作。其事不难,只需顺应四季时序,将唐诗宋词与历代绘画匹配起来,酌加注释,再略作点评。这工作颇令我喜悦,因为能够不断回头补课,翻阅各种画册,温故知新。


起初着手时,就想着应该下点儿功夫,让诗词与绘画严丝合缝,成为一部新的《唐诗画谱》。那是晚明的版画书籍,先由画家遵照唐诗名作起个画稿,再经刊刻上版,统汇成书。于是我想,应该多多利用古人自己创作的诗意图。祖师爷教导我们,人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。若无寻觅它的意识,竟不知道传世的诗意图如此之多,更不会把它们放在一起看,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想想这背后的事,顺便做点儿研究。


开卷有益,虽然四年之后,结论是这研究大概做不成。首先就因为数量太多。宋元作品今已罕见,但明清艺术家实在喜欢画唐诗。绘画形制不同,诗意的表现就不同。无法讨论是谁创了稿,也不知道后来者究竟是在画粉本,还是真正在画诗。


《琵琶行》的诗意图极是流行,可以为例。明代三件,郭诩(1456-1532)画一立轴(图1),人物只在低处。女子怀抱琵琶,自陈身世,而白居易端坐聆听。自天头往下三分之二的空间,全部为书法占去,是画家信笔抄下了原诗。


图1  明  郭诩  琵琶行图轴


仇英(约1494-1552)《人物故事图册》中有一开,裱边题《浔阳琵琶》(图2)。虽是后人所书,应该无误,因为画面上一大一小两船相并,岸旁有主人下马,船上正添酒回灯。人物皆唐时装束,女子背对观众,手拨檀槽。全幅工细而富丽,确是仇氏本色。


图2  明  仇英  人物故事图册·浔阳琵琶(右图)


宋旭(约1525-1606)所作是个扇面(图3),一样是左下方行人系马,两只船儿却已荡在江中。船身圆圆胖胖,小人儿也圆圆胖胖。她抱着极微小的琵琶拨弦转轴,正对着船尾的风灯。近处枫叶红,荻花黄,远处天色含灰,夜山凝紫,实在可爱极了。


图3  明  宋旭  白居易诗意图  扇页



郭诩这精彩的人物画,后来只见到清人一本,意匠全同;但水中两船相并,岸边行人系马的构图,传本较多。清初吴历(1632-1718)的名作《白傅湓江》,也是如此。不过画是水墨长卷,两艘船只在左端。右侧大段空间,是节写“浔阳江头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”,以至“住近湓江地低湿,黄芦苦竹绕宅生”种种景致,虽然本幅只题绝句以赠人,并未点明原作意蕴。


轴、册、扇、卷,传统绘画的主要样式至此俱全。诸家意匠虽有些不同,可三位都在“移船相近邀相见”上大费笔墨,好教人一阵踌躇。《琵琶行》这样著名,画家们必定都读过。而他们挥毫之际,真的还需要从头想起吗?又或者司马青衫已是通俗故事,画稿早就传遍人间?仇、宋、吴诸位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,即使粉本存在,也不会亦步亦趋。但流行的粉本意味着某种图式。未必人人都“像它”,可它会规训大家的心和手。最后任谁下笔,都在描摹同一个名场面。


画诗,照着粉本画图式,或者连粉本都没有,只追随一个模模糊糊的“传统”,都不是一回事。总想讲清这段艺术与文学的孽缘,到底笨嘴拙舌,不知从何说起。杜甫有一首名作,题为《佳人》,写一位经历战乱的女性,与侍婢一同避居深山。这位姑娘是否真正在人间生活过,历来评论家争议未休,但诗句真实动人。她苦苦承担命运,柔韧而几近刚毅;虽不知容貌如何,舞台落幕时有一个剪影——“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”。


北京故宫藏有一件宋人图页,便题为《天寒翠袖》(图4),作者不详,题名也是后加。画中女子作唐人装束,绿衣红裙,双手下拢,眉眼低垂,无悲无喜。她站在小小的坡陀上,身后有修竹数枝,姿态各异。数年以前,黄小峰老师曾经指出,费城美术馆的一件南宋仕女团扇上,同有绿衣女子小立竹下。旧题《修竹仕女图》不够合适,也应改题为《天寒翠袖》才是。


图4  宋  佚名  天寒翠袖图页



早期作品传本有限,尚可挨个儿分析。问题是,当修竹与仕女的组合日渐固定下来,直到画家只是在沿袭业内传统,观众只是在看漂亮姑娘的时候,明清两朝那么多的《修竹仕女图》,也都可以这样改题吗?如果使个笨办法,只要画里果真有一双“翠袖”,便承认为杜甫诗意图的话,水墨画便只能一概不管吗?


倘若煞有介事一点,就该大包大揽,故作深刻地问:诗意图的起点,自然是诗。可它的终点在哪儿呢?






很少听到文科学者承认研究失败。从我做起,便要坦承“诗意图的图式研究”美梦破灭,因为回答不了那些问题。后来念头一转,从《佳人》出发,想到大家都偏爱杜甫。饮中八仙,竹深荷净、涧水柴门,统统是画册中的常规节目,更不必说各种五律七律小册页,成了画家们隔代打架的竞技场。


那时想,也许可以借此看看人们究竟有多喜欢他。不久便得到一个机会,在北京故宫访问数月,可以查阅藏品数据库。时当深冬,屋里温暖舒适,而完全未曾公布的藏品们如同冰砖,一块块砸向脑门。杨绛先生的名言铿然响起:“你的问题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”。


确实,出版过的名作太少,没见过的普通作品却太多了。小画家们能读到怎样的诗集,挑哪些句子入画,根本无法统计。杜甫特别受欢迎吗?似乎不是。因为有些画儿是礼品,要投受赠人所好;另外一些却是商品,要让大家都看得懂,都喜欢。有时候,选诗不是为了表达心志,而是在看人下菜碟。

各地博物馆也添了一把火,教我知道:本幅题诗的作品尚且难以统计,本幅不曾点明的小画儿,同样可能画中有诗。康熙年间有一批二三流的名家,都擅长创作设色册页。倘若对开没有题诗,或本幅未曾写明上款,很难知道它们究竟有怎样的意图。


有一位画家名叫叶欣,总是细笔淡彩,画萧疏小景,甜美可爱。但他不喜欢题字,总留下简单空阔的画面让人猜。曾见到一套小册页,就中一幅近处画着垂杨系马,中景是两个红衣小人儿在桥上攀谈。其中一位只手按剑,另一只手遥遥伸出,引人看见曲水边,白墙外,有座高楼。那时当然想起了《唐诗画谱》:其中一页由盛可继题李白名篇《少年行》,画里同样有垂杨系马,不过是两匹;也有两位主角,不过已经在高楼里对饮,随侍着一个童儿。


“相逢意气为君饮,系马高楼垂柳边”,叶欣也是在画这句诗吗?我想答案几乎就是如此,但无法作出证明。又有一位王云,也留下富丽精工的册页。最后一幅冬景,画冰天雪地之中,渔翁撑船直到客人窗下,手里提着鱼正要交接。“就船买得鱼偏美”,这必定是在画杜荀鹤《冬末同友人泛潇湘》中的句子。可册中其他几幅就不能保证了。高楼下红桃绿柳,一只船儿离岸远航,是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”吗?秋山红树,天色黄昏,两个小人儿不在楼中,却到高岗上去目送征帆,是“劳歌一曲解行舟,红树青山水急流”吗?我都很想知道。虽然也大概能够想象,真正的答案一定又介于“画诗”、“画粉本”和“画传统”之间。






“文人画”这个说法,谈论明清绘画史时有点儿不合用。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布衣平民,可能与举人进士们读过同样的书,共享某些知识背景。一些以笔墨为生计的画家,在公卿门下游走久了,也不可能用全无“文人气”的作品打动东家。艺术家当然有追求,不过同时也要生活。有时候,他们懂得根据情境需要来规划每一件作品的面貌。


因此,诗与画的结合有许多种可能。画面也许忠实于整句,同时也忠实于全篇;画家也许只摘出一联来尽情刻画,但那一联只写风景,与整体诗意不甚相关;也许虽然画诗,却全然是旧瓶装新酒;也许本来并不刻意要画诗,只是恰好在山光水色里与诗相逢。


董其昌似乎特别擅长捕捉这样的瞬间。他有一套设色的《仿古山水册》,其中一开近处苍松杂树掩映小桥,远山中部为白云遮掩,高处被返照映得一片斑斓。这幅作品十分有趣,明明画了无锡一带的黄昏风景,却是在强烈地要求观众撇开风景,正视画。而它的题语也很残酷。“石壁过云开锦绣,疏松隔水奏笙簧”,明明是杜甫七律中的两句,却因为挥毫在先,题跋在后,不能当作普通的诗意图——作者说,这是“辛酉九月惠山道中写所见,因补图”。


辛酉(1621)前两年为庚申(1619),那是《秋兴八景》问世的年份。此册名目为董氏自拟,是否认为这些画有《秋兴八首》那样的典范意义,倒不得而知。八帧册页各有题语,其中六页为宋词元曲。有一开远山近水之间草色青黄,浅浅一道绿堤横亘画面,堤上杂树纷披,垂杨拂水。所题为白朴《沉醉东风》:


黄芦岸白苹渡口,绿杨堤红蓼滩头。

虽无刎颈交 ,颇有忘机友。

点秋江白鹭沙鸥。傲杀人间万户侯。

我是不识字烟波钓叟。


倘若“论画以形似”,该说它并不形似。绿杨堤、黄芦岸倒还有,红蓼白苹便告缺如,沙鸥和钓叟也一起隐身。若非题词点明,或者无人能意识到它也是一幅诗意图。这哑谜已经很难猜了,但作者犹未罢休。他说某年初秋,舟行长江,在船儿里画了这幅画,并写上这首词,干什么呢?“亦似题画,亦似补图”。(图5)


图5  明  董其昌  秋兴八景图册·一


前边说过,有些画儿没有题诗,但可能是隐藏的诗意图;至此,董其昌又坦然表示自己“随便写写”,可能画里确实带点儿诗的趣味,也可能只是借几句诗填补画面空白。研究者终于废然长叹:假如还不死心,便只能甘心把论文写成综述,费尽唇舌,徒然描述“复杂性”本身。


做个普通观众、诗词爱好者,实在快乐得多,至今没忘记自己在上博参观时的心情。那一回“杜陵诗意”和“沉醉东风”住在同一排展柜里。走来走去,看了又看,十分喜欢。心里且想:“淡墨写出无声诗”,多少年来都当成夸奖画家的套语。可董先生却在数百年前悄悄地说:不一定哦,我们与诗人若即若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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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周敏萱、关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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